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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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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
雅間房門嘎吱一聲, 門已啟了一半,賀臻定住腳步,遙遙的歌聲自身後而來:“土反其宅,水歸其壑……”

民間小調婉轉悠揚, 鐘知微似是許久沒唱過歌, 初初開口時她略顯生疏, 嗓音亦有些發顫,但一息過後,她的氣息便就平穩了下來,淺唱低吟,若流水潺潺:“昆蟲毋作,草木歸其澤。”

歌聲戛然而止時, 賀臻推門的手放了下來,他擰眉不知所以然地扭身回頭, 望向了立在窗邊明媚日光裏的鐘知微。

日光眩目,將鐘知微的身形神色照得朦朧, 她站在朦朧日光裏, 淡淡開了口:“這首歌謠就這幾句, 農事祈願的歌,在我的故鄉幾乎人人都會唱。”

“這些話,我沒跟別人講過,正如這首歌, 我沒給人唱過一樣。鐘吾對我而言,意義非凡,你能替我記掛著, 我是真的高興,可同樣, 知道那個國家結局淒涼,我也同樣難過。”

鐘知微勾唇笑得勉強:“我無意騙你敷衍你,只因我自個的情緒,恐怕我自己也難以捉摸罷了。”

賀臻擰起的眉頭未平,他重又朝著鐘知微這處走了過來:“那就還是我自作主張做錯了,若知道你會因此憂思,我便不查了。”

賀臻少有說話如此少年氣的時候,鐘知微看著他鄭重的神情,倏忽搖頭笑出了聲:“說的仿佛你不查了,鐘吾的結局就能改變了一樣。”

“我故鄉的這首歌謠呢,唱的是祈求祝福,也是命令詛咒,我們無法左右的事情太多了,單是農事當中,不可控的便有風沙、河水、昆蟲,還有野草叢木。我幼時覺得這歌的祈願很蠢,因為再是如何祈求上天,世事也是不會因此更改的。”

賀臻已走至了鐘知微身前,他接著鐘知微所言的問道:“那現在呢?”

鐘知微與他目光相接,答得溫和:“現在覺得祈願祈願也不錯,世事已經如此了,我們只能接受,有祈願好歹還有盼頭,興許真有神農氏,庇護著這一方水土呢?”

“跟打啞謎似的,但你現在不那麽難過了,我看得出來。”賀臻聽著鐘知微所言,但他的註意力全在她的神思上,他再度端詳了片刻鐘知微的面色,如斯判斷道。

鐘知微頷首默認了賀臻的說法:“初時情難自禁,但跟你說了兩句,又說到這歌謠,總該想開了,我又不是什麽五歲孩童了,總之,還是謝謝你,替我追查至此。”

鐘知微的回答,體面而又不失矜重,本來到這兒,二人以此的辯駁,就該終止了,鐘知微的意圖明顯,鐘吾一事,到此為止,她無意再分辨追究是與非,她叫自個釋然,也叫賀臻釋然。

可賀臻並未如她的意,賀臻移到鐘知微身前,擋住了她望向街景的視線,再度糾纏道:“你想通過這歌謠跟我講釋然,可我覺著,你沒釋然。當真釋然的人,譬如事農桑的農夫,遇著刮風下雨了,指天罵地幾句才是正常的反應,而不是如你這般顧左右而言他,多番回避。”

在鐘知微扭身回避賀臻的視線之前,他伸手虛虛搭在了她肩頭,叫她不得不與他視線相接:“我還是那句話,我想知道的,是你真實的情緒,如若我是好心辦了壞事,那麽你怨我也好,罵我也罷,我都認,我只想你說真話,而不是因著道理委屈你自己。”

鐘知微咬唇,閉目片刻,終究還是沒忍住罵出了口:“賀臻,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!我是有些哀思埋怨,但我埋怨的不是你,是世事無常,可世事無常我能去怪誰?難道這也怪你嗎?!”

“哪個心智成熟的成人,會對著世事無常指天罵地,除了嘆息神傷一刻,還能做些什麽?你若是想要我罵你,不必在此糾纏,直言便是,不需要這些個理由,我也照樣能罵你!”

鐘知微淋漓暢快地說完這一席話,但話一脫口,待她反應過來的時刻,她卻忽得又怔住了,只因這一席話過後,她郁結於心難以言喻的郁氣當真是散了。

而面前的賀臻聽罷她的話,更是勾唇發自內心笑得暢然:“這不就是你的真實情緒嗎?誰說的不能罵世事無常?誰說的人一定要時時刻刻都心智成熟?”

“人人都有做孩童的權利,於我阿娘眼中,我長得再大,也是她的孩子。”

“鐘知微,我想同你說的也就是這個,縱使情緒反覆不著邊際如同孩童一般,可這才是人,你平日裏端著你的架子,活得真的不累嗎?如若可以,我希望你在我面前,就做孩童性子也無妨,賊老天,賊因果,你不好意思罵,那我來替你罵!”

賀臻語罷,竟真的松手,對著窗外叫罵了起來。

鐘知微仍在怔然中,她自幼被教導的,便是端方持重,即便是孩童時期,也被教導當以成年人之姿態去處事生活,頭一次竟有人告訴她,即便你是成人了,也可以做孩童性子。

已過了立冬,吹進房內的風吹得人身上涼,但她的手心卻熱得很,鐘知微舔舔唇,神思回籠,賀臻聲音還未停,而因著他的罵聲,街市內已零零散散有好幾個人朝上望了過來。

“行了,住嘴。”鐘知微顧不得掩目嘆息,她匆忙上前,拽回賀臻,以手捂住了他的口唇,狠聲道,“我現在不憂不思,無惱無傷,但你要是再喊下去,被人發現丟人現眼的是你我,那我就真是要惱怒了。”

二人四目相對,因著樓下街市的人群目光,鐘知微面帶羞窘,但賀臻卻是分外坦然無畏,他臉不紅心不跳,甚至任有餘裕,垂下眼瞼看她的手。

“我松開手,你能收聲住嘴的話,你就眨眨眼?”鐘知微的話音剛落,手心一陣溫熱轉瞬即逝,她針紮了一般地猛然松開手。

“賀臻!”鐘知微嗔的這聲,始作俑者聞聲擡眸答得利落,“在呢,鐘娘子有何貴幹?”

“你……”還不待鐘知微繼續與他算帳,樓下街市忽然爆發出的喧鬧聲引走了二人的註意力。

無論東夷西戎,還是南蠻北狄,自樓下街市打馬乘車而過的各國隊伍浩浩湯湯,看不到盡頭,鐘知微望著樓下車隊算著時日,誠然,快至十二月了,千秋宴來朝賀聖人壽誕的大部隊也該是這個時候進京了。

萬邦來朝,共赴盛會,這樣的光景,此生能見到幾回呢?

鐘知微還在望著連綿的隊伍,賀臻於身側卻冷不丁出聲道:“你的畫得怎麽樣了?”

最是煞風景的也就數他了,鐘知微收回目光,凝目瞥他一眼,沒好氣道:“只要你不來擾我,下月定然能繪好。”

事實證明,鐘知微所言不虛,她的《上京浴春圖》繪制的,乃是三月三上巳節的上京城游人如織的盛景,這幅畫卷極盛大,其間出現的各行各業的城中百姓,共計六百三十一人。

直至十二月上旬,前來赴會的各國已來了十之八九時,她的這幅畫卷也基本告一段落算是繪完了,而這段時日當中,賀臻心悅她這一事,她也適應得越發良好。

阿兄曾有言,鐘吾的華陽公主,得寸進尺的本事從來不是虛言,這一點於賀臻心悅她這一事上,完全說得通,若非他言明了他心悅她,不然這等借此頤指氣使、發號施令的機會,還能從哪裏尋?

“賀臻,我想吃柿子。”鐘知微擱下畫筆,使喚人的話講得無比坦然,而迎著寒風剛剛走進臥房來的那人,聞聲無奈嘆了口氣。

他不過是一時沒有動作,鐘知微隨即便就目光如炬立即瞥了過去,她口中念念有詞佯裝哀怨道:“有些男子口中所說的心悅呢,不過就是說說而已,連這點要求都辦不到,還不如……”

賀臻頂腮靜默片刻,轉身推門出去出去了,鐘知微見狀當即收聲,不多久,臥房的門一關一合,一筐新鮮的火晶柿被置於了鐘知微身側不遠處空著的桌案上。

賀臻擱下東西扭身要走,鐘知微卻又偏頭開了口:“當真有誠意的人,拿來吃食時都是會給人剝好的,食火晶柿呢?應當置於碗中,剝皮以勺子取用。招月做這些事情的時候,都是會一次性做好的,看來有些人的心悅,還不如招月對我情深意重。”

鐘知微說這話時,輕輕淡淡的,但其中接機敲打嘲諷的意味,卻叫賀臻重又僵住了步子,他轉身拿起那筐柿子,又推門出去了,等他再次回來之時,捧在鐘知微面前的,成了一盅如她所言收拾好的柿子。

鐘知微並非刻意如此折騰賀臻,可自打她前幾日無意識借此使喚過賀臻一次後,當真是宛如發現了新世界一般,這些瑣碎活計,誰人都能做,但如若是從前步步都不退讓的賀臻來做,於她而言,屬實是非比尋常的體驗。

但鐘知微也懂凡事要適度的道理,到這兒差不多就該停了,她不再多言,伸手便取過面前那盅柿子,可還沒用兩口,身旁的灼灼視線又叫她不得不擡起頭來,她看向身前立著的賀臻,不由出聲道:“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麽?”

“這不是怕鐘娘子還得我餵嗎?我若是就這麽走了,還怎麽顯出我的真情實意來?”賀臻面上無虞答得悠然,卻叫她語塞了一息。

這家夥,最是報覆心強,嘴上不饒人,現下看著平靜,不知在想些什麽的模樣不得不讓人心懸,鐘知微連忙將那盅柿子擱下,擺手道:“不必了,夠了,情真意切,我全然感受到了,你可以走了,我還得繼續畫畫。”

賀臻偏頭看一眼畫卷,只一眼他就收回視線,重又勾唇望向了鐘知微:“我見著娘子的畫幾乎是繪完了,所以這畫不急,讓娘子知道某的心意,才是當務之急。”

二人一坐一立,鐘知微來不及避,賀臻便就俯身貼到了她面前,咫尺之間,鐘知微的面色肉眼可見紅了起來,賀臻低笑一聲,還要再近。

鐘知微卻猛得一聲抽身而起,散落的發絲掩住了她緋紅的面頰,她分外義正嚴辭道:“賀家大郎君,你還記得你先前說過的話嗎?一年半載,若我不願,你不強求,這才多久,你就要強求了?”

鐘知微的質問過於冠冕堂皇,一時間賀臻未能答出話來,還不待他細想辯駁之法,他便就被鐘知微推出了臥房。

冬日裏的日頭融融,曬在人身上暖烘烘的,賀臻虛靠著門扉,倒品出了幾分“我與貍奴不出門”的雅趣來,身後房裏張牙舞爪的貓像極了波斯進貢的那類長毛貓,看著冷若冰霜,靠近就凍人三尺,但倘若受得住凍不被嚇退,就能得見這貓的真實性子,實則溫和至多帶點嬌氣罷了。

恍如印證他所想的一般,不過一刻鐘,緊閉的門扉再度開啟,鐘知微面上紅暈已消,她稍帶嗔怒道:“進來吧,外面這麽大的風,也只有你會在這處傻站著。”

賀臻也不反駁,他勾唇扭身欲進,而此時的身後回廊裏,卻遠遠傳來了腳步聲同人聲,文瑄匆忙的聲音順著風而來:“娘子,有人來尋你!她說她叫達雅,你認得她,她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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